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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闲读 《一百年,许多人,许多事》
◎杨苡/口述 译林出版社
·邹汉明
马拉美曾说,世界的存在是为了成就一本书。证之于杨苡,她如此长寿而丰盈的一生,不就是为了完成一部留给后世的大书?
自传从杨苡出生的那个封建大家庭讲起,至抗战胜利复员那年她乘船来到南京为止,皇皇二十万言。杨苡从小喜欢看电影,又喜好文学,故她的回忆独多鲜活的细节。她漫长的讲述(历时十年),犹如电影连绵不断的长镜头,不断地闪过一幅幅极富表情的画面。
人的一生,无非经事阅人,活到这个份上,杨苡经历的大事自不在少数。出生那年,五四运动爆发,随后军阀混战,七七事变……一部现代史,摩肩接踵,随着她的成长而大踏步到来。中西女校毕业后,杨苡离开天津,独自一人去昆明,入读西南联大,在一股时代的洪流里淬炼自己,经事识人,这是她前三十年的亮点。也正是在西南联大,杨苡结识了陈蕴珍(萧珊)、查良铮(穆旦)等一辈子的好友以及老师辈中的吴宓、沈从文等名家大师。当然,还有与陈蕴珍正在恋爱的巴金。杨苡跟巴金认识更早,还在天津中西女校读书的时候,就读完了《家》,觉得巴金所描写的封建大家庭跟自己的那个家像极了,“简直就是它的翻版”,于是,跟巴金通信,诉说自己的苦闷,而巴金则介绍自己的二哥李尧林跟她结识。从此,大李先生成为杨苡少女时代情感的一个依靠。自传没有回避她与李尧林的感情,杨苡也很坦率地说“我喜欢大李先生”,但她又不肯定这就是爱情。反正,她与李尧林的这份情感很折磨人。可惜离开天津之后,她再没有机会与大李先生见面,这成了她一辈子的憾事。
几年前,我偶然读到杨苡写给李尧林的新诗,出于好奇,曾当面问询杨先生跟大李先生的关系。照例,诗最能照见一个人暗藏的情感。或许我是明知故问。但杨苡想了一下之后,如同这本自传所记录,她也断然否认了与大李先生的爱情关系。事后我想,也许,杨苡从小没有父爱,而李尧林大她十来岁,她是在大李先生那里找到了那种坚实的父亲般的爱吧。
杨苡也不回避她与丈夫赵瑞蕻之间的矛盾。自从赵瑞蕻在杨苡的生活中出现之后,她的传记就少不了这一页,杨苡不回避,也不讳言自己曾多次有过离婚的打算。说实话,个人的回忆,最难处理的就是这些所谓的家庭隐私,然而,杨苡毕竟外文系出身,又以翻译《呼啸山庄》名世,说话行事,深受西方文学影响。总之,她像往常聊天一样,也是有一说一,口没遮拦,她自我评价自己“天真而任性”。如此性格,口述成史,必然很有看点。我们拿她对吴宓的看法来说,按理,吴宓是她老师,传统的观念总得为尊者讳,但在杨苡等一众洋派小女生眼里,吴宓就是土得掉渣,还直说他“长得难看,英语发音很难听,普通话也说不好”。读到这样的大白话,我也记起了前几年她跟我谈到吴雨僧时的细节,那次,杨先生反问我,吴宓追求K,你知道K吗?我说知道,不就是高棣华嘛!杨先生大为惊讶。她不知道我是读过吴宓日记的。接下来轮到我问她:班上有人喜欢吴宓吗?杨先生睁大异常清亮的大眼睛,很大声地告诉我:长得难看,没人喜欢!杨先生说话时的神态,语调,甚至顽皮,真是历历在目。
巴金、沈从文、吴宓,都是文学史上的大人物,他们的一鳞半爪,都收归在杨苡珍贵的记忆中,但是,她讲得最多的,到底还是普通人,比如“家族旧事”中的大公主、二姐的不幸,令人唏嘘;倒是狗叔,读来可发一叹。原来,临解放,狗叔的吃饭家伙(一只很好的相机)被骗走,骗子已到香港,狗叔不舍,追了过去,从此就留在了香港。这戏剧性的一幕,居然带给狗叔一个很好的晚年,不得不说,大时代中充满了此等啼笑皆非的传奇。
一部超过四百页的口述自传,其实也只讲到传主三十岁之前的经历。杨苡百感交集的后半生,还有待风和日丽的异日。杨苡奇迹般的长寿让她看到了她同时代所有人的结局。“活着就是胜利”,这不是一句虚言,这里面包含了一名经历了磨难的知识分子坦荡的个性,且也不乏指向性。
好了,关于比传奇更重要的是漫长日子就讲到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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